邱清泉道:“我自会去问他。你先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手术’是怎么回事?”
他虽没有像那位钱公子一样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语气及眼神却有十足的压迫力,让她一时间甚至产生了窒息的错觉。她没有办法抵挡这样一位在战场上拼杀了半辈子的军人的威压,更无法在短时间内马上编造出一通足以以假乱真的谎话,只好据实以答,说道:“我也不十分清楚,是从新六军调去沈阳司令部时,廖军长悄悄告诉我的。他说杜先生因患肾结核,开春时在北平动手术摘去了一侧肾脏,术后未满一月,又匆忙赶回东北来指挥作战,叮嘱我要留心照顾。结果我非但没有办好差事,还差点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搭进去了。”
身旁传来“哐”的一声——邱清泉一拳头重重砸在了茶桌上。他这一拳的力道之大,不但使得木桌、茶壶、杯盏皆摇摇欲坠,似乎就连整座茶楼也跟着抖了两抖。跑堂的伙计闻声上来察看,见他面色怕人,吓得即刻又缩回了脑袋。两只狼狗也惊醒了,紧张地吠叫了两声。阮静秋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吓得连忙闭紧嘴巴。
李副官这时气喘吁吁地跑上楼,看见他如此神色,惊得半晌不敢近前。邱清泉仍紧皱着眉头,目光投向他,问:“什么事?”
李副官看了看阮静秋,低声说:“老爷子不好了。”
纵使她一路拔腿狂奔,到底也还是晚了一步。
老爷子安宁地睡熟了,或许对他来说,撒手人寰反倒是一种解脱。阮父转眼间白了大半头发,和妻子收拾出家中起居室的一小片地方,礼数周全地请邱清泉进来小坐。阮静秋在祖父身旁守了片刻,她本以为自己这回应当也不会流泪,结果还是在邱清泉握住她肩头的那一瞬间哭出了声。
按照阮家的规矩,老爷子过世后理应由子女扶灵回祖籍温岭,再由族中长辈主持发丧、安葬。温岭与邱清泉的故乡永嘉相距不远,许多习俗也颇相近,他本自告奋勇地要帮忙,阮父却拒绝得既有礼又很彻底,似乎不想要他和女儿再多扯上一星半点的关联。阮静秋拗不过父亲,入夜时只得送邱清泉和李副官出门,行到街口,他把两人身上所有的钞票及大洋都汇总起来,全都塞进她的口袋。
阮静秋起先说:“我不能收。钱家这样霸道,背后必然还有倚仗。我恐怕已为你惹了不小的麻烦,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呢?”
邱清泉就板起脸来,装作凶神恶煞地道:“什么倚仗不倚仗,不要你操心这些。你自己不怕吃苦,老人家怎么办?我没有两日就要离开南京,万一那家人再找上门来,你们才是要有很大麻烦。你收下这笔钱,尽早找辆车子送老人家回温岭去,安全要紧。日后你回到光亭身边去工作,还怕没有钱还给我吗?”
阮静秋说不过他,只好收下钞票,并写了张借条交给他。街巷转瞬要走到尽头,她看一看他的侧脸,不知他是不是还在为手术的事生气,于是小声说道:“杜先生的事,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
邱清泉默了片刻,回答:“我知道。”他忽而苦笑了声:“这干你什么事呢?是他不想要告诉我。”
萧瑟的秋季悄然而至。
南京的物价正在以一种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水漫金山一般的状态增长着——与其说是市场上的物品越来越贵,倒不如说是人们手中的纸币越来越不值钱了。购置棺木、雇用车马及扶灵回家等几件事因此花费了很大一笔钱,且钱家还在暗中使绊,差点把转让店铺及老房的事情也统统搅黄。时间又过去半月还多,南京的老房及最后一间铺面终于出手,阮静秋按父亲的要求,凑齐那支链霉素的钱还给了钱家,而后陪伴父母回到温岭老家,依祖制将老爷子归葬故里。
在家守孝期间,她又忙着给父母寻找新的住处。他们这一支外迁太久,在老家已没有祖宅,而父母固然希望能踏实太平地行医,却又不愿意和那些陌生的阮家人住在一起。她于是奔走一阵,四下张罗,总算在温岭不远的镇上看中两间旧屋并一方小院,以一个较实惠的价格签了三年租约,作为父母日后的居所及医馆的所在地。父亲挨过钱公子那一下后,又遭遇祖父过世的打击,身体终究没能恢复如初,落下了一吹风受凉便咳嗽不止的病根。阮静秋还要留下照料,他却借口三月孝期已满,最后几乎是挥舞着棍棒把她赶出了家门。
虽然借的钱还远远没法还清,但她想了想,还是专程回了趟南京,将一些家乡特产分别捎到邱公馆和廖公馆去。邱清泉彼时已投身华东战场奔忙去了,邱夫人叶蕤君笑盈盈地接待了她,半个字也没提欠款的事情;廖夫人黄伯溶则在巴黎就和她是老相识,她在对方的强烈挽留下,只得在公馆多住了几日,并针对她成日担忧挂念着丈夫而心绪不宁、夜不能寐的症状开了几副养身安神的草药茶。
这一切都忙完之后,南京城恰巧迎来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她提着行李,独自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身旁经过衣衫褴褛的乞丐、光鲜亮丽的妇人、黝黑精干的车夫、高声叫卖的商贩,她听到电车铃响、马踏污泥、寒鸦悲号、幼儿哭啼。在这繁华又喧闹、富丽又残破的城市街头,她忽然陷入了一阵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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