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永不落红尘。……“照尘。”时鹤春叫他。这声音把他惊醒,秦照尘在那双黑眼睛里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狼狈透顶,像个断了筋骨的废人。时鹤春认真地看着他,这样的认真叫他的小仙鹤露出些少年气,仿佛二十年倏忽一梦,他们还在桃树上。“别这样。”时鹤春说,“你这样,我不放心死了。”他这么说了一句,看了秦照尘一会儿,发现的确没法放心,就有些惆怅地轻叹了口气。恶名昭著的奸佞抬手,将大理寺卿揽到肩头,轻声说:“你去请把尚方宝剑……做钦差吧,下去放粮。”秦照尘脊背颤了下,扯住他的袖子,抬起头。“我跟你下去。”时鹤春知道他想问什么,时鹤春知道照尘小师父想放了他,可断了翅膀的鹤飞不动的。只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说了。这世道磋磨人,磋磨死一个就足够,不能再赔上一个。他还得再陪秦照尘走一段……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漂漂亮亮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奸佞,有点向往地琢磨了一会儿,那该是多舒服的死法。可惜。谁叫大理寺卿不肯放他走。他不想让秦照尘也被磋磨废掉……秦照尘想要个好世道,他也想要,可别想叫他承认。哪有奸佞想要个好世道的。大理寺卿活该背这一锅。“我陪你走一段。”时鹤春说:“我陪你去滚红尘。”这是秦照尘最后悔的事。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是他害了时鹤春。……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秦照尘抬头。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他不知道……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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