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记忆里刘盈与鲁元年幼时的样子。然后吕雉看向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已经不再娇嫩的、带了几分粗粝的手。周遭的一切俱皆是如此真实,以致于吕雉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一场荒唐的梦境,还是什么。只是贤妻良母若是有模样,那么在很早之前,在刘季尚未发迹吕雉的那颗心尚未被磋磨得冷硬之时,那么大致便是吕雉的样子。这是一个很可笑,但你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甚至于纵观吕雉的一生当中,除了在未曾嫁给刘季之前有过那么一段算不得快活的快活时光,在家从父,听从父亲的安排被嫁给了刘季。出嫁从夫,为整日里几乎不着家不见人影的刘季奉养父母教导庶子生儿育女,支撑起家庭的重任。然后几经磋磨,直至成为皇后。却又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儿女、为了身后家族与势力的生存,汲汲营营,寻求着地位的巩固。夫死从子,在压在头顶的大山终是褪去她的儿子登上皇位哦,不从了。谁又能让她依从?她的人生自当由她自己主管,又何需要依靠别人?父亲靠不住,丈夫靠不住,儿子靠不住,这天地间,真正能够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只有那握在手中的权势。恰如同昔日为了自身逃亡,将一双儿女推下马车的刘季一般,彼时的吕雉似乎全然进化与成长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权力与政治的怪物。直至那同她决裂的儿子刘盈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彼时的吕雉本应当悲伤与哀痛的。然而她却发现自己似乎哭不出来。母子间的温情与眼泪似乎早已经流失殆尽,她所能够做的,不过仅仅是送刘盈一程。而后冷血的计算在这同自己并不是一条心的儿子死后,自己又将如何稳住手中的权势,如何将一切的影响降低到最小,以及这之后的种种布局和谋划。这样的日子于吕雉而言似乎再好不过。即便从不少人的眼中,在那隐秘的眼神里,吕雉似乎看到了有人对自己的惶恐、害怕和淡淡的怜悯。但你们恐惧和害怕于我便罢,又为何要怜悯我呢?你们知道天下间如我这般尊贵且有权势的又有几人?你们知道终是不用在应对那些条条框框终是摆脱了束缚的日子,又究竟是有多么的欢乐和快活?你们知道那些冒犯我、得罪我的人又究竟是何等样的下场?于是吕雉恍然惊觉,忽然发现,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中,自己似乎被困在那名为女儿、名为妻子、名为母亲的枷锁中,不得半点的自由。甚至于纵使她临朝称制将这世间的男子踩在脚下,他们的内心里,对自己似乎仍是瞧不起的。
为什么,仅仅因为他们是男子,而自己却是女子吗?因为是女子,所以便注定低人一等,便注定要为家族、为丈夫、为儿子而奉献。敲骨吸髓,直至被榨干那最后的一丝价值?可明明她的父亲与丈夫便罢,剪不断理还乱。但她的儿子,那个经由她十月怀胎带到这个世间,并且一点点养大的儿子这世间的男子大多是不能同他们的母亲共情的。又或者说她吕雉的儿子当真是一个再仁慈与善良不过的人,只不过那仁慈和善良的对象却并不是她这个母亲,而是那如同花儿一般年轻娇嫩的戚姬,是同他之间有着一般血脉的赵王如意。手足情深,当真是好一个手足情深。有暴虐与破坏的心绪升腾,然而在触及到那一双尚是年幼的儿女之时,吕雉却又似乎是将这一切压制在心头,而后缓缓露出笑容。这时候的吕雉尚且还是美丽的,虽布衣荆钗亦可见姣好的面容。当然更加重要的是那通身的气度。有什么似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从一双儿女的口中,吕雉很快便知晓了当下所处的时间段和发生的事情,并且同自己的记忆映照起来。这似乎是那位始皇帝尚且还在位之时,而刘季亦尚未曾落草。就在不久前,白日里,吕雉带着一双儿女在田间锄草。有老丈路过,讨一碗水喝。吕雉自不会吝惜于那一碗水。不仅舍了水,还留那老丈吃了便饭。或许是为了那一饭之恩,又或许是真的有点本事。老丈在吃完饭后主动为吕雉看相,道是吕雉是天下的贵人。于是吕雉将那一双儿女推出。老丈对此给出的答复,俱皆是贵人。而吕雉与女儿的富贵,则系于刘盈。老丈说罢,便大笑离去,端的是一副高人模样。只是未成想没多久,吕雉便这么毫无征兆的晕了过去。等到再睁开眼时,吕雉还是吕雉,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吕雉。然而就如同每一个成功且握有权柄的政治生物一般,吕雉其实对重返过去并没有太大的意愿,更不愿意再将那重新走过的道路,再走上那么一遍。可惜吕雉重生的时间点似乎算不得太好,同样算不得太差。而摆在她前面的,亦似乎只有帮助刘季夺取天下并且再走上前世的老路这一条。不过很快,吕雉便发现这个世界似乎生出了改变。一切同自己所想的并不相同。一双儿女纵使有那么几分聪慧,可终究是年幼,对很多事情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正确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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