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昫回过神来,只见额娘正模仿着他的字迹在临写字帖,似乎已经把他的功课给写了。婵媛注意到他从书中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了,对着他莞尔一笑。“师父是不是对你说过,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你知道为什么师父只教你读那些吗?”弘昫攥着让他爱不释手的《搜神传》小心翼翼地答道:“因为旁的书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鬼神志怪故事吗?”婵媛摇了摇头,坐到弘昫身边,“你的身份是皇子,读的是治世之学。可是,这世上大多数人读治世之学是毫无用处的。”弘昫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士农工商。”婵媛惊讶于弘昫一点就透,抚了抚他的额头,继续说道:“对呀,治世之才也需要治世之机,治世之职。”弘昫点点头,抢先回答道:“比如变法的管仲商鞅,比如合纵连横的苏秦张仪。他们想要发挥才能需要先获得权力的支持。”外头的风忽然透过缝隙吹进屋内,案桌上的烛火摇曳,火光渐弱,好像立刻就要被熄灭了。银枝捧着灯罩过来,将琉璃罩子放在烛台上,火光又一簇变亮。婵媛看着那火光不禁叹道:“弘昫啊,古来读书人只见得到那摘星楼上的魁首,却不见这被文字抛弃的众生。”弘昫看向手中的《搜神传》忽然明白了额娘的意思,目不识丁的人,连参与进故事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是石头、是瓦砾、是沙土、是牲畜。婵媛见弘昫沉默了,他良久不言,仿佛有些苦恼。“好了,快去睡吧。额娘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学问,不止有一种治世之策,不止治世一条路。师父们叫你读太宗,不过是因为你皇阿玛推崇太宗的垂衣拱手而治罢了。这不是唯一正确,只是能讨好皇上而已。”弘昫一愣,豁然开朗,仿佛原本眼前只有一本书,突然环绕四周,全是经纶典籍,他们不仅是儒家之说,还涵盖古今,通达各业。看着银枝哄着弘昫去睡了,婵媛才悄悄从柜子的最里层,拿出一壶酒来,一个人坐在桌前。好累。并不是为弘昫做功课累,也不是给他讲道理累,而是觉得任重而道远。而且,这道儿未免也太远了。远到仿佛在九重天上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她和弘昫却还站在山脚下。更可怕的是,终其一生,可能他们和那个点的距离,也只缩短了一点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一杯酒饮尽,婵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刚刚忽然想到一个故事“愚公移山”。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没有用的。
婵媛忽然悲怆地想,就是因为大家都掉入了愚公的怪圈,所以才把天下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子孙但行愚公之志,便成了祖先意志的傀儡,轻易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遥不可及的理想。若子孙不行愚公之志,那么这大山就会亘古永存,无人能够将其挪开,再伟大的抱负也将落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结局。那为什么子孙要替祖先之志而前赴后继地献上一生呢?儿子为什么要听老子的?孙子为什么要听儿子的?后辈为什么要听前辈的?除了搬开这座山他们就不能去做别的事吗?万一有人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器,轰然一声便把这山炸了,也未可知啊。搬开大山的理想,究竟是愚公的理想,还是愚公为了让子子孙孙效命于自己而画的一张饼呢?婵媛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想越乱,她又喝了一杯,倒在桌上。她的双目炯炯有光,望着内室里逐渐熄灭的灯火,忽然想到:啊,大抵该是这样的。不管这一生眼前苟且的是什么,决不能忘记搬山的理想。这样,子子孙孙或快或慢,或献上辛劳,或奉上智慧,都各有选择,各有章法。终究,他们还是要把大山给搬开的。因为那是压迫他们的东西,一日不消失,就会一日日地阻碍他们。想通了的婵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额依靠在窗边,看向那漫天的星辰。仿佛这广阔无垠的世界里啊,只有她渺小一人,那无边无际、足以吞噬所有恐惧的黑暗,会永生永世将她包围,不得挣脱。延禧宫。皇上的丧仪刚结束,婵媛穿着一身素服跟着陵容一路到了她这儿。“上次你来没有好酒招待,这一坛,是早早就备下的。”看到陵容从床下拖出一个坛子,婵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是什么奇怪的行径?“女儿红呀。姑苏老家都是这么做的,将老酒密封再贴上封条放在床底,待到出嫁的时候再启出来同乐。”婵媛乐了,指着陵容笑道:“谁要出嫁啊?你吗?”明明两个人都穿着玄色的里衣,素麻的丧服,头上还带着白色的绢花,但此刻的心情却像是即将离家远行的鸟儿,好奇之中又带着些许兴奋。陵容没有拿小杯子,反而让宝鹬拿了两个海碗来,似乎真是要和她一醉方休了。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大家都压抑得太苦了。陵容不再是从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她亲自为婵媛倒酒,笑容灿烂,眼角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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