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没有钱,没有干净御寒的衣服,电话卡也早已取出,撅折后扔进了草丛。家是回不去了,附近定有警察蹲守,车也不能要了,旅馆也是去不得的。思来想去,只有吴细妹。也许吴细妹念在旧日情分,愿意听他解释今晚的种种,帮他作证。时值跨年夜,街头处处游荡着微醺兴奋的庆祝者。保险起见,倪向东猫在山坳,直等到夜半才动身,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安合里老街的时候,天已微微擦亮。他刚拐进大院,就注意到地上卧着个硕大的黑影,走过去细瞧,吓得跌坐在地。一个死人,仰面朝天,一动不动。他认出来,死的是二楼的李清福。“短命仔,怎么都让我遇见了!”他连滚带爬地朝外冲。“老子到底沾了什么鬼祟,邪劲哟!”奔出院子,一辆车打十字路口猛地窜了出来,刺耳的急刹后,又猛地停到了他跟前。车灯耀眼,晃得倪向东看不清来人,却只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东子,是你吗?”日出时分,油条铺的老板打着哈欠走出来,睡眼朦胧地卸去门板。他没留意那辆穿街而过的面包车。那是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二手面包车。车身包着广告,后车厢载满新鲜蔬菜。这些菜品本该送去早市的,而此刻,车却向着相反的方向飞驰。开车的人沉默不语,时不时瞥一眼副驾上的人。后视镜上悬着长短不齐的几条平安符,早已褪色,随着路途颠簸,来回晃动。最终还是倪向东忍不住,先开了口。“叔,咱这是上哪儿?”“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开车的人哼了一声,“怕我带你去警局?”“不是,”倪向东讪讪地笑,“你不能。”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偷偷摸向车内门把手。“老实坐着,”老人目视前方的路,“我这条老命是你救的,无论你杀没杀人,我都得帮你把,也算是还你的人情。”车掉了个头,拐进小巷。“去我家。”倪向东搓搓手,别过脸去,看向窗外。松弛下来后,身上的伤痛汩汩涌出,痛地他呲牙咧嘴。“疼?疼就别干伤天害理的事!”“我没干!”他忽然想起被自己扔在树下的小保安,心虚地补了一遍,像是壮胆一般,“真没干。”老人乜了他一眼,继续闭嘴开车。半晌,又瓮声瓮气地追了一句。“真的?”“真的。”老人叹口气,脸上松弛下来,甚至有了一丝笑意。“你说没干我是信的,我知道你这人,老实肯干,不是杀人犯。”车停住等红灯,老人也借机扭过头来看他。“再说了,你跟小军俩人那么好,还一块搭伙开了个什么搬家公司不是?怎么能下得去手呢。”“是,都是兄弟——”倪向东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股脑儿挺起身子。“你怎么知道小军出事了?”老人咂咂嘴,慢悠悠地起步。“全市都知道了,现在网上铺天盖地你的照片,手机群里都传疯了。”他摇摇头,“你今天也就是遇见我,啧,到处都是摄像头,你自己怎么跑的掉。”倪向东跌坐回去,看着灰秃秃的居民楼,正雾蒙蒙的白起来。“叔,你信我吗?”“唉,我信你有什么用,现在外面到处抓你呢。”“你能帮我躲躲吗?”“东子,帮你没问题——”
老人停住车,熄了火,泊在一处偏僻院落。“但是,你得跟叔说实话。”“我说的都是真话——”“这事先不说——”老人摆摆手。“我问的是以前。”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望住他。“跟叔交个底,你以前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往死里整你?” 凶年(一)自砸下酒瓶的那刻起,他的人生就变了。命运大抵如此,那些改变一生的关键拐点,总隐在看似琐碎的寻常日子里,叫人无可防备。开始时,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一瞬的义气,一眨眼的强撑面子。然而,千枝万叶,却终落得个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祸。事后回望,才知悔不当初。可是,下坡路呵,从来是刹不住脚的。他的出生,伴着阿妈的死亡。可怜的女子,刚满二十岁,去年才刚做的新嫁娘,而如今,就难产死在了榻上。一天一夜的折磨,哭喊回荡在山坳。整个村落的女人聚在他家门前,却全都束手无策。即将成为他阿爸的那个男人也没了主见,只是窝在门槛,蜷着腿,一袋一袋地抽着烟。他是横生,邻村年迈的稳婆忙得满身血和汗,也只能看着虚弱的产妇,一寸寸地软下去。回光返照之际,女人怒吼一声,拼死用力,他终是落了地。众人大喜,健康的男婴,忙不迭地包裹、传看,在他们的嬉笑声里,年轻的母亲望向众人的背影,似是心愿达成,寂寞地扯了下嘴角,阖眼死去。阿爸恨他,不仅因为没日没夜的哭闹,还因为他带走了家里唯一的女人。说来讽刺,娶妻欠下的债务还未还清,又新增了一笔丧葬费用。他的阿爸名叫财增,可一连五代,一贫如洗。从祖辈那里代代相传的,也只有苦熬穷日子的本事。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阿爸始终没有再娶,倒不是因为长情,只因日子过得潦倒不堪。当年娶亲是卖了分家得来的部分田地的,如今大哥断不肯再帮他,手里剩下的几亩薄田糊口都难,绝无挥霍的余地。万幸,传香火的子嗣好歹是有了。尽管家中一穷二白,并没什么可继承的。他的家乡在南洋省的北部,一个偏远古老的村落,叠嶂群山,遮住了眼界与出路。村子不大,拢共只有十来户人家,连鸡带狗的全算上,活物也不超过一百三十口。这里的人世代靠橡胶与甘蔗为生,常年勤苦,却入不敷出。一层层的收购商盘剥下来,到手的,也只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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