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时日,他身处合拢的四壁,头顶是交织的电网,在监视之下,一日日地苦捱,逼着自己强装出一副模范犯人的样子,积极改造,处处争先,待人礼貌和善,终于换得多次减刑,等到了刑满释放的这一天。铁门在身后闭合,像是封印了一场噩梦。徐庆利没有回头,这是规矩,自这里回头是不吉利的。他只是站在那里,久久望着对面的梧桐树,不敢相信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人间。阳光兜头劈下来,烤得脊背发烫,额头微微冒了汗,可他并不觉得憋闷,只觉得温暖。他仰起脸来,试探性地活动手脚,呼吸着久违的自由。他赢了,他活到了最后,一颗日夜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自今日起,他不必再扮演倪向东,他寻回了那个名字,寻回了缺失已久的身份,徐庆利。警察已经澄清了,包德盛不是他杀的,他得以沉冤昭雪,重新获得落叶归根的资格。一时间,多样情绪在胸口翻腾,他有许多许多想做的事情。他要去重办一张自己的身份证,要找份体面稳定的工作,要好好攒钱,寻个医生医治脸上的疤。对了,他要先赶回家,回家去看阿爸,看看他身体如何,告诉他自己这些年在外游荡,历经了何种的委屈。他还要告诉家乡那些爱嚼舌根子的邻里乡亲,他徐庆利不是杀人犯。若他们不信,他便带着阿爸离开那里,之后去哪里呢?他想了想,琴岛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海,他对这里的情况也十分熟悉了。对,大不了他带着阿爸来这里定居,也尝尝当地的海鲜……徐庆利一边往车站走,一边胡乱想着,心情也跟着脚步跃动起来,一个人嘿嘿笑出了声。未来似乎百无禁忌,澄明广阔,一如这麦田上方无垠的晴空。他甩着行李,朝前走着。可走着走着,笑容凝滞了。他发现,地上有三道人影。来不及转身,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眼见着大地铺面而来。轰隆,他扑倒在地上,左脸紧贴在炙热的柏油路,两条胳膊被人朝后拧去,掀起细小的粉尘。咔嚓一声,一对冰凉铁环扣住双腕。冷硬的触感,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知道,那是手铐。“怎么?”他一时间慌了神,声音也跟着抖,“警官,怎么回事?”挣扎着转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童浩。而在他身后,另有四五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徐庆利猛然反应过来,连蹬带踹,死命挺身,几人却将他牢牢按住,压在地上,他动弹不得。“你们干什么!”“徐庆利,因你涉嫌故意杀人罪,现依法对你执行逮捕,你是否明白?”童浩的声音比以前沙哑了许多。“我不明白!凭什么!”他昂着脖子,怒目而视,一张脸挣得血红,“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你们这是乱抓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你行凶的那块石头,上面有血,还有你的指纹——”“不可能,你们绝对不可能找到,证据是假的,肯定是假的!那块石头十多年前我就扔了,早扔进湖里了——”“我说的,是你杀死刘呈安的那块石头,”童浩不急不慢,“不过,你刚才的话已经变相承认了是你杀死的倪向东。眼下至少两条人命,铁证如山,这次你逃不掉了。”徐庆利脸白了,嘴唇翕动,半张着,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辩不出了。“其实我们早就找到了证据,可你知道为什么偏挑在这天才抓你吗?”童浩蹲下来,俯身直视他的眼。“你还记得一个叫孟朝的警察吗?你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徐庆利呼哧呼哧地喘气,说不出话。“你忘了,可我记得。每每我闭上眼睛,就总是看到他从高处坠下来,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最后那刻他在想什么,也许是想保全那个男孩,也许是后悔爬上脚手架,也许是万分的遗憾,因为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活下来了。”童浩拍拍徐庆利的脸,咬牙切齿。“所以,我也要让你感受下,从高处跌落的绝望。徐庆利,你斗得过曹小军,可你逃不过法律。记住,苍天有眼,恶人终有报应。”再后面,乱哄哄的,徐庆利什么都听不清了。周身的血涌上头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碧空如洗,今日原本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昂着头,努力想要看清阳光是如何落在梧桐肥厚的叶片上。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他努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树影。一阵风吹过,阳光金箔般细碎闪动,叶片沙沙作响,燃烧的青绿,翡翠般浓艳欲滴。他扬起的头,被一只手按了下去。徐庆利不再挣扎了,任由他人压住他的脸,疤痕贴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就连这份炽热,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感受了。闭上眼,眼前一片血红,耳边是聒噪的蝉鸣,他贪婪地印刻着一切,极力拉扯着此生最后一个夏天。他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夏日傍晚。那一天,他跟小军刚搬完一整车的家具,四肢酸痛,满身臭汗,浑身累得快要散架,却偏不愿早早回家。那时他们很穷,凑了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包花生,一罐啤酒。两人瘫坐在堤坝上,吹着潮湿微凉的风,喝着酒,吹着牛。猩红的落日坠入海中,漫天晚霞,他们坐在金光璀璨之中,面庞也映得黄铜铜的。徐庆利两手撑在身后,勾勾地望着,赤色的海浪在他面前摇荡,不知为何,盯得久了,眼中便溢满了泪。“小军,你说,咱往后的日子会好么?”曹小军半仰着头,同样沐浴在夕照之中,闭着眼微笑。“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正文终】 生者们田宝珍避开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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