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就是高义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那些弑君,杀父,谋害手足的男人,不先自刎,成全自己的高义?如果不是,史家又有没有问过可怜的代王妃,她愿不愿意被他们冠上高义的帽子。在沉思的间隙,甄弱衣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她回过头,正好对上薛婉樱盈盈的眼睛。她一直觉得薛婉樱的眼睛生得很美,就像是小的时候她趴在窗台边上窥见云后璀璨的星辰。不过这双眼睛,因为连日不眠不休,难免带了倦意。甄弱衣突然大着胆子,伸出手,捂住了薛婉樱的眼睛。薛婉樱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没有打掉她的手,只是缓了片刻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甄弱衣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天黑了,阿姊可以睡个好觉了。”薛婉樱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之后,却沉默了下去。“天黑了,往往才睡不好。世间那么多的妖魔鬼怪,随便哪一个,被捉走了怎么办?”甄弱衣放下手,想了片刻,突然道:“那我就去找阿姊。”可须臾,甄弱衣又想起来,她一向不是一个守诺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个卖糖饼的老翁,她很喜欢他家的糖饼,曾在仆妇带着她出门一道去买糖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那个老翁说她要吃他的糖饼一辈子,但后来照顾她的那个仆妇回乡下去了,又换了一个新的仆妇来照看她。那个仆妇不喜欢糖饼,于是甄弱衣直到入宫,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甄弱衣还沉浸在没有再吃到糖饼的遗憾中,冷不防的薛婉樱突然开口道:“……你随我来一个地方。”“……去哪?”甄弱衣被她拉着,走出了和安的居所。和安在梦中哼了一声, 看起来正在黑甜乡里, 梦会周公。她转过身, 板着脸训斥了一旁战战兢兢的傅姆一句:“公主身边离不得人,万不要让本宫知道,还有下一次。”回过神来,感受到那只牵着她的手,冰凉一片。甄弱衣压下心中的不安, 伸出那只空着的手, 紧紧地回握住薛婉樱的手。夏日还太遥远,她们要在暮春最后的寒潮中藉着彼此, 互相取暖。甄弱衣藏在碧纱厨后,透过轻纱, 隐隐约约地看着薛婉樱端坐在案几后, 瘦削的身影。她把背挺得很直。宫室内很暗,宫人都被薛婉樱支走了,只剩下一盏忽明忽暗的豆灯, 垂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灯火。门“咯吱——”一声,薛临之走了进来,先是长揖向薛婉樱行了一礼,而后大大咧咧地做到了薛婉樱对面。
“娘娘安好。”薛临之摘下毡帽, 压低声音对薛婉樱道。甄弱衣躲在碧纱厨后,屏住呼吸。薛临之低沉沙哑的声音开始在她耳边被无限地放大。薛婉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片刻前在她身上出现的轻微的失措被她掩饰得很好, 她一向都善于掩饰。就连甄弱衣,也是在凝视着她过于绷直的脊背时,才发觉了她远不像往日那样云淡风轻。“薛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不知所为何事?”薛婉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薛临之面露难色:“不瞒娘娘,臣此来,是有棘手之事,不得不与娘娘相商。”薛婉樱没有说话,薛临之沉默片刻,自袖中掏出了一卷手谕,呈到薛婉樱面前:“娘娘请看。”薛婉樱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明黄绢纸,却不展开,而是轻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昏黄烛火照到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更衬托得她眉目如画。薛临之面露难色,忽然起身,跪到地上:“臣惶恐。陛下前番特地下了手谕到府上,哀恳父亲体谅他身为人子的不易,同意太后别葬之事。臣与父亲不敢妄下决议,所以臣才在今日斗胆入宫求见娘娘,万望娘娘决断!”甄弱衣听到薛婉樱突然地笑了一声,她反问薛临之:“我能决定什么?阿兄,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话,这些年来,有哪一件事,是我所能够决定的?陛下都已经在手谕里安排得一清二楚,你若真的看得上他给的冠军侯之位,真的相信他会将太子妃之位许给徽娘,你大可表态支持陛下。”薛临之面色一变,不知是因为不习惯一向以温婉示人的薛婉樱突然发作,还是因为被薛婉樱说中心事而感到一丝不自然。“但那样,我们薛氏一族和周氏的盟约便不复存在了。阿兄——”薛婉樱今日第一次这么称呼薛临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是周家,明日难道就不会是薛家?在陛下心目中,姨母把持朝政十几年,让他毫无威信可言,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要将所有和姨母有关的痕迹一一扫去。可薛家呢?薛家便是他的肱骨之臣了么?阿兄,你曾在我年幼时教过我‘狡兔死,走狗烹’,难道今日,我们薛家要做这个走狗么?”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薛临之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甄弱衣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薛临之突然轻笑一声:“婉樱,你为何不是男子呢?若你是男子,以你的才智,我们薛家何愁势败,乃至——”乃至更上一层。甄弱衣在心底替薛临之补完了这半句他没有说完的话,同时也嗤笑一声:为什么是女子就不可以了呢?但只是一瞬,她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男人出生的窠臼,将是他们一生的归属地,所以他们自始至终,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可是女人,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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