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樱垂着头,半晌才微微一笑:“……姨母去后,母亲伤怀不已,妾想着让母亲来收拾姨母的旧物,也可宽怀一二。”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那日太后将你留下,都说了些什么?”原来还是害怕周太后留了什么后手,对他有所妨碍。薛婉樱笑得很温婉。她本就是一个温婉如水的美人,稍稍露出笑容,就生出一种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暖意。就连天子,也有一霎那的怔愣,甚至差一点忘记自己要追问的东西,不过他到底还是想起来了,于是冷着脸,等待薛婉樱的下文。薛婉樱突然起身,探起帘子,向内殿走去,片刻后带着一件马鞍,又走回天子面前。天子看着那件形制仿佛是为儿童备至的马鞍,不明所以,没有说话。薛婉樱却柔声道:“姨母告诉妾,当年陛下还在东宫时,有一回秋狩,她原本想为陛下缝制一件马鞍,但她从前跟着外祖舞刀弄剑,读书写字,唯有女红并不擅长,以至于到了秋天都没能缝制完。”天子原本冷肃的面色开始缓缓地松动,最终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从薛婉樱手中接过马鞍,看了一眼,而后才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旧事了,太后竟然还留着……”薛婉樱微笑着,没有说话。祖父曾经告诉过薛婉樱:当力有不逮的时候,要学会以柔克刚。薛婉樱一向不喜欢以柔克刚,因为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夹缝中的委曲求全,但她也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其实人间事就是三分真七分假,周太后会收养天子,不过是因为他的母家最不起眼,无法威胁到周家。但天子九岁就到了周太后宫中,难道在十年的养育中,周太后真的没有一点真心?天子同理。再狡诈自私的人,都会渴望别人的爱。等到确认天子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之后,薛婉樱才提着裙摆,跪到天子面前:“妾斗胆向陛下进言,赵大人乃国之栋梁,先帝在时,每每援引为左右,如今仅凭一封书信,断定赵大人通敌谋反,未免太过草率。”天子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牝鸡司晨,终非幸事。婉樱,你难道没有读过长孙后的传记么?”薛婉樱面不改色:“正是因为读过,才敢斗胆向陛下进谏。”她也援引长孙皇后劝太宗皇帝的话:“魏征之所以敢向太宗进谏,因的是太宗皇帝虚怀若谷,善于纳谏。同理,妾之所以有此劝,也是因为陛下——”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说:“恶心。”但她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竭力微笑,看着天子。
天子面色稍霁,片刻后说:“朕会令三司重审此案。”其实谁都知道赵邕有没有谋反,但天子绝不会承认自己做下的阴私,相反的,他急于为自己辩护:“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使通敌谋反之事,赵邕果真不知情,书信却不能作伪,必定是他身边的人犯下此事,他疏忽失察,至少也当是流刑。”薛婉樱缓缓地笑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陛下圣明。”天子走后,薛婉樱又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涂壁过来告诉她:周夫人那日和薛二老爷大闹一场之后便有些害了风寒,此刻吃了药,已经睡下了。薛婉樱才终于从案几后站起身。外头的天都已经黑透了。她坐得太久,腿都有些发麻,涂壁上前,想要搀扶她一把,却被薛婉樱轻轻地推开了。她步履踟蹰地向着丽正殿的方向走过去,刚走没几步,就看到夜色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甄弱衣提着灯站在小径上,不知道已经等候了多久。薛婉樱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是专程来等自己的,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来做什么?”她点了点甄弱衣的额头,像是话本里的菩提老祖点了点顽皮的泼猴。甄弱衣想说夜路多难走,我来陪你走一遭。但看了看薛婉樱身边的众多侍从,到底没敢说出口。“……我就在宫里随便走一走。”薛婉樱也不戳破她,指了指面前的步辇,对她道:“那上来吧。”涂壁听到薛婉樱的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下意识觉得不妥:皇后的仪架怎可与他人共享?这成何体统?但不等她开口劝阻,薛婉樱已经先一步带着甄弱衣登上了步辇。甄弱衣不学无术,乱用典故,对薛婉樱卖弄自己刚看到的轶事:“昔年成帝邀班婕妤同辇,班婕妤却以谢绝了。其实不过是同辇这样的小事,又何必如此较真?”薛婉樱闭着眼睛,默背汉书的原文:“……古之明主,同辇必贤臣。班婕妤有心做一个贤妃,自然不会逾矩。”“又是规矩。”甄弱衣啧了一声:“事事守着规矩,那多没意思。若我喜欢一个人,即使千夫所指,遗臭万年,我也要和他在一起。”薛婉樱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其实赵邕一事,私底下劝天子的, 倒也不止是薛皇后一人。当年天子为了不使东宫过于亲近薛皇后和她身后的薛、周二家, 甫一亲政就让年仅五岁的东宫别宫另居, 又为东宫择定了几位出身寒门,出身进士科的朝臣为讲师。天子对几位讲师寄予众望,其中最看重的莫过于东宫洗马兼三品礼部侍郎郭淹。郭淹,衢州人。尚在襁褓而亡父,母亲在三岁时被兄长强行带回娘家改嫁, 靠着祖母抚养长大。当年仁宗在时, 世家把持选官大权。数十年间,宰相之位都在薛周陆三家之间流转, 甚至有苦于入仕无门的寒门士子讥讽:“百官之中,徒有二类人耳, 一是世家子弟, 二是世家家仆。”其中虽有因怨怼而生出的夸大之词,但庶族子弟入世的艰辛,也算是可见一斑。仁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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