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英今夜如常,在晚膳过后闲逛消食,却窥见奇怪的一幕。他的师兄从西楼奋疾而出,脚步生风,彭英上前想喊住他,但廊火下那张俊脸容色不善,彭英一顿,见他衣衫下方似乎沾染了一处深色污渍,廊火昏黄,还没瞧清,人就走远了。彭英诶了两声也喊不住他,正一头雾水,西楼紧接着又出来一人。云荇提着裙裾,没有刻意整理衣衫,仅是拢好重要部位,与彭英迎了个正面。还真让人撞见了,不过云荇跟这些平日里就不离连秦前后脚的狗腿子也没什么话说,直接侧过身离开,彭英则错愕当场,白衣胜雪的云荇……云荇竟然穿女装!不知为何她的裙上也有一处污渍,位置与师兄如出一辙,况且今夜这二人一前一后从西楼出来……彭英咽下唾沫,使劲晃了晃脑袋往回走。连秦打了桶井水,浇湿半身后,用巾帕不停擦拭面部和颈脖,又发狠地搓洗耳垂,直至火辣生红。衣袖掖起的双臂筋脉可见,井水流泻一地,这口井在寝舍北苑,四处草木,没有廊火,夜里没有人会来,他拨开额前的湿发,月光从树影中漏下,映着那死灰一样的双眼。棋社弟子都知道,从前是云荇单方面漠视连秦,不知自何时起,连秦也开始跟她有了水火不容的势头。赵承旨因翰林院事忙,遣了侍从送来去年江南棋会的棋谱供众人研习,讲解的差事自然落在连秦头上,云荇一边转着狼毫,一边听连秦讲着对局,他对她熟视无睹。前排围聚着衣着光鲜的少女,从书院下学后就赶来旁听,还有几个跑不过别人来迟了的,占不到好位置,只能挤在边上。十四五的年纪,眼底的倾慕很难掩盖,加上她们本就略通手谈,接得住连秦偶尔抛出的提问,好不和谐。但不是所有人都待见这些看客,男弟子觉得过分喧闹有碍观瞻,女弟子暗啐她们妄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彼此相互过了一遍眼风,很默契地都没吭声。云荇自顾翻着手里棋谱的抄本,发现里面只收录了一些精选名局,校注也不全,江南棋会作为南边最大的赛会,前棋待诏程叶致仕后,还受邀担任评判,她还在淮州时便一直向往……她一边落笔批注,无心留意外物,自然也没察觉到四周微妙的氛围,直到有个姑娘上前要求和她一同挤坐。梁瑛善音律工手谈,因听从长辈安排先加入了琴社而分身乏术,只能偶尔跑跑这边,这回落于人后,没占到风水宝地,就打起了与棋社弟子同案而席的主意。云荇实在是个理想人选,找男弟子于礼不合,女弟子好相与些,且传闻她与连秦不对付,加之她本就棋力拔尖,这类研讨更显得更可有可无,在梁瑛眼中无异于白占了个好位。她堂而皇之地侯着云荇让座。孙榕周泗等人微微侧目,同样没占到好位子而站着旁听的贵女们则满怀期许,如果梁瑛能成,那可就开了个好头,以后直接与他们同坐即可,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如意算盘打到了自己头上,云荇无视了对方,继续疾笔。梁瑛被晾了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秀脸一阵青白,她自认语气已十分诚恳,岂有这样不知好歹伸手打笑脸人的?她咬唇又劝∶“你棋艺好,这一节无论听讲与否都于你无碍,但我还有许多不解之处。”直至书完一页批注,云荇才搁下笔。“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里的案桌只够供一人使,你再低声下气,也是冒犯。”梁瑛还要继续辩言,堂上已经注意到了动静。
连秦放下手中的界尺,向这边步来。“你到我的案桌上去。”在众人瞩目下,他停在梁瑛身边,惜字如金。梁瑛大约是没想到,这点小事能催动连秦出面,当即不掩悦色地应下,连秦转身要走。“师兄这是做什么?”云荇语气平缓,像问今天吃什么菜。他不应不答,也没有回头。她方才晾了一个梁瑛,现在他也晾着她。也没关系,云荇接着开口:“良民被打家劫舍,善人自掏腰包以济损失,是能赢得身后名。师兄把自己的案桌让给她,自以为是善举,但别忘了这样给人开偏门,难保失衡,万一以后人人都来效仿,规矩还立得住么。”都知道云荇一向不领连秦的情,出人意料的是,连秦淡声反唇相讥。“你算什么良民?放任自流的人倒来大议规矩。”素来温良恭俭的连秦,居然主动回煽了云荇的气焰。而且话中带刺,说得很重。堂下顿口无言。云荇流连瓦肆,与他人若无利害得失上的冲突,终归只与她自己相干,跟梁瑛另行捷径相提并论,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孙榕隐隐觉得不对,连秦很少会这样没分寸,彭英视线则来回在二人身上打转,若有所思。离得最近的周泗生怕他们还要唇枪舌战,忙紧摁着云荇劝道∶“别闹了师姐。”谁知她并没去接那话头。四指半曲支着下颌,沉默的视线随着连秦的背影,看他重新拾起界尺,一挥一点,将其他人的目光引走。像训狗一样。云荇拍掉周泗的手,拿起笔,继续在抄本上添补遗缺。没想到二人三言两语后,突然熄了火。她没有回呛,连秦也没有再论不相干的事,中堂上各自一处方位,战线两头拉远,最终没有烧到一块。前排的贵胄少女依旧活跃地呼应连秦,梁瑛尽受羡色之余,听得格外认真,棋社弟子也渐渐专注。一片其乐融融。周泗慢慢收回手,许是他的错觉,只含糊感到,无论是旁边的云师姐,还是堂上的师兄,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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