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或许是卡拉迪娅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在死亡之前,二十三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大半年的时间,的确已经让少年皇帝迅速长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他不说话,庄忱也不再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拿过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继续批复。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过去按住那沓该死的文件:“非要这样?你——”这次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要庄忱做皇帝、担负起整个伊利亚的人是他,要庄忱支撑危局,平定混乱的也是他。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坦然地说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或许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断剥离的惶恐,让他做了个很反常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别做这些了。”“我带你去骑马。”他握住那一沓文件,尝试着将它们抽走,“宫外有条路,银杏全是金黄色。”这样反常过头的态度……可能是吓着了年轻的皇帝。那张已经总是惯常板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诧异。十七岁的皇帝问:“……你疯了?”“没有。”他说,“仗暂时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再有战事。”所以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着必须立刻被批复。在那双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视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暂时收好。他替庄忱拔掉药水所剩无几的吊针,用一块止血贴把药棉按在针孔上,想这么按一会儿,和庄忱说几句话:“你最近——”庄忱自己按着止血贴,把手收回去。他的手下变空,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听他们这样说。”年轻的皇帝闭着眼,靠在枕头里:“他们总这样说。”“所以我想,至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说,“不能再发生这种情况。”他说完这句话,绞尽脑汁,又尽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战时,向帝星的紧急求援被你……错过,就会误大事。”听见这句话,十七岁的皇帝也并没有更多反应。靠在枕头里的少年其实很单薄、单薄得连骨头都硌得慌,医生拒绝给出更多细节,他不知道庄忱这是怎么了。明明过去那两年,庄忱的身体已经养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过去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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