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的男人约沈晚欲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店见面。半个小时后,沈晚欲如时赴约。推开旋转玻璃门,看到大名鼎鼎的孟浩钦,沈晚欲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他木讷,冷淡,像一具被抽走血肉的空皮囊。他仍然努力挺直腰背,尽量以一种不那么难堪的姿态面对孟浩钦。孟浩钦打扮得体,通身的矜贵与这间烟火巷子里的咖啡厅格格不入。不过他看起来没有半年前电视采访里的意气风发,两鬓长出不少白发,举手投足间尽显病容和疲惫。一老一少分别坐在方形桌子的两边。孟浩钦直视着沈晚欲那双空洞的绿色眼睛,说:“我想你应该认识我。”沈晚欲抬起脑袋,点头,张开嘴巴,每一个动作迟缓且卡顿,如一具提线木偶:“我看过网上传的您和姚阿姨结婚时候的视频。”“既然如此,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孟浩钦也不虚与委蛇,很直接地直奔主题,“程医生和我是初中同学,我知道你妈妈身体不大好。这次来,第一是想跟你聊聊孟亦舟的事,第二也想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帮你。”沈晚欲没吭声,而是直愣愣地看向了窗外。利海快一个星期没见太阳,今天却罕见地挂着一轮磅礴的落日,余晖将大理石地砖切割成两半,一明一暗地映着沈晚欲的心。孟浩钦不去看沈晚欲那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将鲜奶倒进杯子,拿起铁勺,搅拌着咖啡。他的矜贵和优雅无需靠任何动作加以修饰,自然而然地坐在那,与对面的沈晚欲已然是两个世界。“应该是二十五年前,姚佳凭《大河向西》两度提名影后,那时我正好拿到了金熊奖,我们俩都处在事业巅峰期,姚佳跟我商量,先不要孩子,我答应了她。后来,姚佳意外怀孕,一开始我们没打算留,但医生说这个小孩的各项指标都很健康,姚佳那会儿已经怀孕两个月,她对小孩也有了感情,最后还是决定放弃电影,回归家庭。”“再后来,孟亦舟出生了。那医生没有说错,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从小到大从没让我们失望过。”孟浩钦提到从前,眉目间暗藏的锋利不见了,连那身上位者的气魄都不再那么凌厉。“家里的老爷子以前在部队当过兵,退伍后仍然改不了军人的脾性,他对谁都很严厉,唯独溺爱这个孙儿。孟亦舟小时候喜欢飞机模型,老爷子就从世界各地收罗了一堆大家的作品。孟亦舟喜欢骑马,他外婆就把丽都山顶的那个私人马场买下来送给他。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总之,我们全家都很看重孟亦舟。”在孟浩钦的口述中,那些与孟亦舟有关的往事夺目而生动。少年如何在西洋棋比赛中拿下冠军,如何饲养一匹小马,在《过春日》的商业舞会上,如何游刃有余的应对刁钻的媒体,那个无法想象的世界,离贫瘠的沈晚欲是那么遥远。沈晚欲分心分得厉害,在孟浩钦回忆的温和声线中,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父亲在世时,沈晚欲曾经短暂地体会过幸福,他同样拥有过别的小朋友们羡慕的糖果和玩具。可即便是他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也比不上孟亦舟最不起眼的某段过往。少年的青春纵情恣意,处处都是美好与光辉。而沈晚欲呢,在沈仕玉死后,他稚嫩的双肩被迫挑起生活重担,只剩下读不完的书,打不完的工,赚不完的钱。没有人关心过他的学业和成长,也没人关心过他累不累,痛不痛。他第一次体会孟浩钦口中这种毫无保留的爱意,还是在孟亦舟身上。孟浩钦一手撑着膝头,说:“我曾经拍过一部跟同性恋有关的电影,我能够理解,爱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错的。但是两个人想要一直走下去,光靠爱行不通。成长环境,家庭条件,甚至是前途未来,只要有一样不匹配,日子一长,这段感情会因为海下面的庞大的冰山而搁浅甚至沉没。”“说得再直白一点,你除了青春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的人何谈爱情?”孟浩钦说这话时的神情悲悯,连语气中也不含一丝一毫的怨怼和责备。他平静地问道:“孟亦舟为了你和家里决裂,不要钱,不要名,甚至连书都不念了,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这些反问就像尖锐的刀子,刺得沈晚欲哑口无言,孟亦舟的确为他丢掉了去柏林读书的机会,抛弃了温馨和睦的家庭,还不要养尊处优的生活而自己除了给过孟亦舟一支老牌钢笔,一些无处安放的、小心翼翼的爱恋,再无任何实质性的回报。不对,他还给孟亦舟带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们之间追加的砝码不一样,情感的天秤早就失衡了。沈晚欲无望地靠着椅背,看着孟浩钦的嘴巴一张一合,其实这些字句沈晚欲已经听不太清楚了,但他仍然能感觉到,眉心穿过一颗又一颗子弹。他鲜血直流,他心如死灰。“你还年轻,也许我这说的这些话你并不能完全明白。可你总该知道,以孟亦舟的条件,站在他身边的人,应该和他一样出色,才配得上他。”说完,孟浩钦拿出三样东西。烧毁一半的录取通知书、一封推荐信、两张飞往柏林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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